“中兴休克”、“面临倒闭危机”…各种消极舆论甚嚣尘上。仿佛美国对中兴的处罚,就意味着这家规模千亿的企业完了,中国产业已被美国挟住要害。
半导体属于微电子产业,这个领域的从业者多是精于研发的“理工男”,并不善夸夸其谈,甚至不知如何回应外界的评论。他们深耕半导体行业多年,却因为一次公共事件,意外的成为了“风口”。
川土微电子创始人陈东坡就是个极为沉默寡言的人。面对品途创投的提问,他最多的答案就是“是的”、“对的”,再无多余,极其严谨。这似乎是半导体从业者们一贯的讲话和做事风格。
在他看来,中、美半导体产业之所以会有如此大差距,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起步晚。即便到了80-90年代,我们仍然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投入到这个烧钱的行业上。”
直到90年代,有了危机意识的国家才“开始有点着急了,投了不少工程。1998年开始,我国IC产业才开始真正按照市场化规律来运作”,陈东坡说。
2015年,国家正式成立集成电路基金,基金的投资策略变成以“股权投资”为主,只投经过市场厮杀后活下来的头部企业,市场化的运作让资源配置效率更高,半导体产业也有了更多的改善。
但陈东坡也指出:“跟美国相比还是落后十年以上,这一点我们需要有清醒的认识。”
在他看来,微电子行业没有“弯道超车”,这需要实在的经验积累,容不得半点虚假。方寸之间的芯片,有成千上万个晶体管,但只要一根连线出错,整个芯片就报废,试错成本极高。“正确的路径应该是先跟随、模仿,再超越。先把能用的、简单的做到极致,不要老想着追赶人家最先进的东西,也做不到。”
此前,陈东坡在微电子行业深耕15年,深知芯片从研发设计到量产之不易,若想切进巨头重重的微电子市场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川土微电子选择了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专注研发设计工控和行业用途的模拟芯片,聚焦在射频与微波、接口与隔离两个方向上。
射频与微波产品主要用于卫星导航、通信系统等领域,在渔业渔船、救灾救援等都有规模化应用;接口和隔离产品线正在量产。目前公司芯片产品已经有40多家客户下单采购和规模化应用。
这也是川土吸引投资方的原因。磐霖资本合伙人薛孟军告诉品途创投,“在芯片行业,技术扎实固然是满足客户需求的前提,但只有能持续推出新品的设计公司才更具有投资价值。”
川土微电子的发展也一如投资人所期望。成立不到三年,川土的产品已经广泛用于各行各业,集成了川土射频IP的芯片还供热门的共享自行车所采用,达到了千万级规模。陈东坡对中国的微电子产业抱有信心,因为“用户和市场在中国。”
事实上,中国各个产业的爆发式增长,亦是微电子产业的有力支撑,像共享自行车就带来了卫星导航SoC芯片千万级的需求。“大家都是中国人就好办了,交流服务、技术支持、关系维护方便很多。只要把国内做好,全球做好就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不仅是半导体产业,中美的差距在各方各面,这需要承认。而努力的半导体人不该成为这次“中兴事件”被指责的对象,是他们,把40年的差距缩短为10年。
“望其项背”,这四个字听上去令人沮丧,但已极其不容易。毕竟,已经看到人家的背影了。
以下是精彩对话选编。
1、承认差距,但无需妄自菲薄
品途创投:最近“中兴事件”有了新进展,制裁虽被取消但却付出了巨大代价,引发了一些民族情绪。在您看来,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看待这次事件?
陈东坡:至少给全民进行了一个科普,再提到芯片、集成电路,不至于说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但大家应该避免出现一些极端化的想法,一种就是“我什么都想做,产业链要全部自主可控,别人不能制裁我。”能做到当然最好,但这是不可能的,美国也做不到,我们只要能在某个环节里找准几个突破点就可以了,靠这一点去拿住别人命脉,你制裁我,我也可以制裁你,大家都玩不下去;也要避免悲观情绪,觉得不行了我们就做做制造业、做做组装算了。其实远没到那种程度,我们中国现在整个集成电路产业里所占的角色比以前强得多,完全没必要妄自菲薄,还是要积极参与到全球产业链整合和布局当中去。
而且事发之后,联系我们的投资人特别多,以前VC很少投芯片但现在也开始投了。国家开始重视起来,对芯片行业来说也算是一个机遇。
品途创投:在现阶段的芯片产业链中,中国的优势是什么?
陈东坡:整个产业链可以分几大块——第一层是原材料和设备,这是整个食物链的最顶端,也是最高端的。包括晶圆、化学制剂、EDA软件,光刻机、研磨机,还有各种测试、封装设备;第二层是芯片制造,我们叫foundry,芯片制造工厂、代工厂;第三层是芯片设计,与制造平行交互的环节就是设计,我们基于它们的产线和PDK来研发设计产品;第四层是封装测试,晶圆制造出后就送给封装测试,封装测试完成后,芯片就算合格可以进入市场了。
我们现在是下游更强,比如“封装测试”这一环节,现在整个全球产业链里都算是比重非常大的;设计和制造不算最强的,但也还可以,起码有这个能力;而原材料和设备所占的比例是非常非常小,全球最大的光刻机设备和服务提供商是荷兰的ASML(阿斯麦),垄断了市场80%的份额,连美、日都不行。
品途创投:我们在这些环节落后世界各国的原因是什么?
陈东坡:这个就比较久远了,其实我们国家集成电路刚开始时和国外水平差距没那么大。是70-80年代这20年中落后太多,那时候确实也没有那么多资源投到这个烧钱的行业里面去。直到90年代大家才开始有点着急了,投了不少工程。实际上,IC产业在国内真正开始按照市场化规律运作都是1998年了,那时我刚进浙大,2002年开始做集成电路相关的项目。所以真正的IC产业发展也就这二十几年时间,这个差距直到前几年还在不断扩大,最近几年稍微好一点,因为资源配置的效率比以前高很多,它会有引导作用。但跟美国相比还是落后十年以上,这一点我们应该要有清醒认识。
品途创投:资源配置效率的提高怎么讲?
陈东坡:以前国家往这个方向投钱属于撒胡椒粉,手心手背都是肉,项目多少给一点。这种“行政命令式”的投入没有市场化手段透彻,限制了大家的积极性,或者很多钱都给到错配的人手上去了。从2015年国家成立集成电路基金开始,它的策略就变成了以“股权投资”为主,只投厮杀过后活下来的头部企业,再让你很快成为这个行业的龙头。
品途创投:这个政策变化后,市场上发生了哪些变化?
陈东坡:市场上钱变多了,整个供应链也都在完善,但这个改变不可能立竿见影。首先,芯片行业所面临的是全球高度竞争。它和百度、微信、微博等互联网产品不同,国外一些互联网公司不允许进到国内市场,而芯片不同,面对的是全世界的竞争者,所面临的竞争规模量级本来就大;第二,中国毕竟落后国外十多年,落后的是什么?是经验。而芯片最难的“检验”环节恰恰就需要大量经验。芯片属于电子设备的核心,肯定要从外围开始慢慢突破到核心,这是客观规律,急于求成也没用,所以我们只能先把能用的、简单的做到极致,不要老想着追赶人家最先进的东西,也做不到。
品途创投:所以您觉得,中国芯片有弯道超车的机会吗?
陈东坡:其它行业我不懂,但芯片行业一定不存在“弯道超车”种概念。就像市场都在谈论AI芯片要超越,我也并不认同。正确路径应该是先跟随、模仿,然后才能谈得上超越,不可能说刚进这个赛道就要超越。
只能说,中国有先天优势,能够助力我们更快的完成超越动作,一个就是资源和钱多了,再有就是用户和市场在中国。如果用户在美国,我要跟他打交道、获得信任,这太难了。
但大家都是中国人就好办了,交流服务、技术支持、关系维护方便很多。只要把国内做好,全球做好就只是时间问题。
2、最大难题是取得客户信任
品途创投:您是如何寻找公司自身定位的?
陈东坡:我找这个东西方法很简单,打开TI(德州仪器,全球领先半导体公司)网站,它大概有30个门类,我一个个看,哪个能做就把它列出来。然后团队讨论,分析市场竞争、技术壁垒,一个个排除,最后选了七八种。而这七八种也不仅只是想想,我们实际动手做过了,甚至有的马上要出产品了,但最后放弃了。
品途创投:为什么?
陈东坡:试验过发现有些产品我们确实掌控不了,即便技术能达到,钱或资源等方面也跟不上,不能说没钱了还瞎蹦跶。从商业角度来看,利润不高的消费电子芯片不适合我们目前的创业阶段和所掌握的各种资源,还是希望做一些稍微高端方向,避免价格战。所以我们最终聚焦在射频与微波、接口与隔离这两个方向上。
最后基于团队现阶段的技术实力,我们主攻在两个方向——射频与微波、接口与隔离的模拟芯片。射频与微波的第一个产品线是卫星导航,主要在渔业渔船、救灾救援、高精度导航定位等领域应用;接口和隔离我们正在量产当中,还没有实际交付和落地,预计今年10月份开始交付第一批。现在我们已经有40多家客户下单购买我司的各种芯片产品。
品途创投:在大众的日常生活中,哪些地方有咱们产品的实际落地?
陈东坡:比如我们的合作伙伴泰斗微电子,是做消费级卫星导航定位SoC芯片的,那里面的射频IP是我们做的。去年该芯片销售了二千多万只,用在单车或者汽车等各种导航设备上面,我每次出去骑摩拜,知道有我们的技术在里面,感觉非常不错。
品途创投:您面对的客户,一些是体制内的,一些是市场化的,他们最开始对川土产品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陈东坡:其实体制内的客户更好谈,一个是因为我以前在上海交大做老师,和他们互相都有所了解,而且竞争对手也少一些;反而市场化彻底的客户更难谈,因为除了技术指标外,还有品牌效应。ADI(亚德诺半导体)、TI(德州仪器)都是国际知名的品牌商,如果我们在一起搭系统,一旦出现问题首先会怀疑我们,这是人之常情。要通过各种引导,让客户信任你,这个是特别难的。
品途创投:一开始碰过壁吗?
陈东坡:肯定的。不说公司名字了,一开始我们去推广的时候,他天然觉得我这个东西肯定做不出来,就算做出来性能也不怎么样,抱的是不信任、不合作的态度。所以只有两个办法,第一就是要给他证明,我们的东西确实能行,可能前期他们用我的产品导入都是免费的,甚至设计版费都是我们自己出的,我们给他设计好,让客户自己去测,看有没有差别;第二种,批量生产以后会有一致性和稳定性的问题,那么我们就要做好贴身服务,遇到问题第一时间能响应。后来我们给他们提供了一千片芯片做测试,用了四五个月的时间,终于谈成了这个订单。
品途创投:所以大家一贯的态度就是觉得国外产品好,这种态度会不会有失偏颇?
陈东坡:这个不能怪人家,首先咱们行业以前做得确实不够好,我们承认差距。但我们可以单品突破,比如射频与微波,目前国外没有和我们一样产品定义的产品,即便有这个方向的产品,也是定制的专用芯片,用起来比较麻烦。我们更贴近客户的实际应用,比如我们芯片里有一些可以用软件去定义的参数,改起来非常方便,且性能已经不输于国外。用国货精品慢慢去替代国外产品,这是不可避免的趋势。客户为保证供应链的稳定,通常也不会只有一家供应商,只要我们切进去了,东西又没什么问题,客户是没理由不用的。
3、一根线没连好,芯片就不工作
品途创投:现在市面上这么多声称造芯片的公司,我们如何评判一个芯片公司的水平高低?
陈东坡:唯一的标准,看它是不是每个产品都能一次成功或者量产顺利,这代表着最高水平。我们现阶段做的还是一个“进口替代”,指标摆在那里,但是否能用最快速度、最低成本来量产完成,这个就考验技术水平了。做到了,就能切入这个市场,做不到,就切入不进去,就这么简单。
品途创投:川土之前流片有失败过吗?
陈东坡:川土微电子没有,但我以前失败过。以前有一次量产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因为连错了一根线,因为前期设计中我们少仿真了一个参数,那根线就连错了,整个芯片就废掉了。好在这个我们知道错在哪里,有的芯片根本找不出问题,里面成千上万根连线,只要一根没连好,芯片就不工作,但到底是哪一根呢?
我之前跟国内的几家民营通信科技公司合作过,他们有个仿造某国外厂商的芯片,第一版出来很好,第二版说我们稍微改进下,结果比第一版还差,但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们搞了三年才搞明白问题出在哪,试错成本很高。
品途创投:想要一次成功或者量产顺利的必要前提是什么?
陈东坡:对于模拟芯片来说,一定是设计环节。一方面,我们在设计芯片的时候就要考虑到这个量产过程中的工艺偏差;另一方面,量产出来的芯片要保证一致性,这在前期中的设计环节也是能控制和弥补的。
品途创投:都是由前端的设计来把控?
陈东坡:是,就算IDM模式(国际整合元件制造商)也一样要通过设计端来把控,因为芯片的试错成本太高了,跟软件不一样,软件发现bug就打个补丁,第二天发新的版本;芯片不行,一旦错了就废掉了,很难修改。每次流片也很贵,像7纳米、10纳米、14纳米这种高级工艺,要数千万美金以上的制版费,我们模拟芯片的工艺比较老,0.18微米、0.13微米没那么贵,但量产一次大概也是一百万人民币左右。
品途创投:没有其他方法来避免吗?比如我先流出一部分的芯片做试验,样品不行再重新做。
陈东坡:有这种,在行业里面我们叫MPW(多项目晶圆),四五家拼成一个mask去生产,切出来的芯片每人给点样品先测,不行的话重新再设计,价钱就便宜好多,基本是量产价格的1/4。但问题在于时间成本,一次不成功,第二次又不成功,这在芯片行业是很常见的,改来改去时间就过去了,这个项目再往下做就没有意义了。芯片是赢家通吃的行业,特别是消费电子,第一名能占70%-80%的份额,第二名占20%-30%的份额,再后面就没你什么事了,就算做出来也没人买。
品途创投:时间成本重要性会高于金钱成本?
陈东坡:大多数情况下是的,芯片公司很多时候就是一锤子买卖,不成功就会死掉。
品途创投:如何才能在较短的时间内保证产品设计的质量和性能?
陈东坡:看个人能力,模拟芯片设计很强调经验和天赋,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玄,但它的确没有什么章法可寻。都是经典的电路结构,大家用的也都是这些,但想不断提高它的物理极限,就只能靠设计人员的经验。就跟练降龙十八掌一样,武功心法都一样,但郭靖十年前和十年后的水准一定不一样。芯片也是这样,很多时候,有经验和没经验工程师之间的差别,的确是1和100的差距。
品途创投:听起来芯片制造永远充斥着不确定性?没有经验可以归纳吗?
陈东坡:只能说我们把流程尽量规范化、清晰化,犯错的概率就会变小。我们公司在每次流片之前都会有一个checklist,大概40多页的A4纸,几百条,细化到每一根线的版图设计,一条一条去检查,这样即便出了问题我们也能很快锁定范围。